唉

有天在微信的某个订阅号上看见一个题目是：他们苍老的速度比你想像的快。我立刻就住手，这一类的标题触目惊心，我从不敢点进去看。怕看见语重心长的劝导，更怕看见眼泪婆娑的真相。
也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拒绝，正是因为我完全相信。
我打个电话给父亲，他在电话里说：治好也许是不可能了，没事儿，先治治看。我厌恶他那种已经遗传给我的有意的悲观，讲狠话给最亲近的人，是一种变态的杀戮和自残。
我不会安慰人，尤其是老人。
所以我转了一个姑娘写的微博，她说“愿我爱的人都一身侠骨，只留我柔情又肉麻。”
可是，即便是像威尔这么浑的老头子，可以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地自己跟自己打牌消磨时光，我仍然会感到手足无措。面对他已经松弛和呆滞的面部肌肉，面对使人恼火的健忘——苍老，是我无法应付的——此时我的“柔情肉麻”会有丁点儿用处吗？
其实，我们自己苍老得也是令人惊骇得快。我无法相信，已经和某个朋友相识十年，十五年，甚或更久。彼时我们同在一起时，不是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看透人生的大人了吗？如果那是真的，那么现而今的我们——该是老得怎样面目可憎？
舞台缓缓旋转，布景转向大雨中拿衬衫遮在头顶的威尔，他懵懂而蹒跚着，无畏无知地在雨中行走。他早已不是和妈妈吵架后负气出走的少年，也不再是与妻子拌嘴后闷闷不乐的丈夫，或者在公司里挨了上司骂在心中暗暗骂回去的职员，他失去了所有的对手，如今，大雨滂沱，湿漉漉浇透他一切的人生。
他只不过是输掉了一场牌，却就像患了一场感冒的人，觉得自己不久于人世一样。
苍老，就是这样不容置疑地使人绝望。
我在心中希望我爱的人们永葆青春，幻想自己万世不老。那样，我便可以避开尴尬的境况——要呵护甚或娇宠，不，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被娇宠是怎样的滋味。粗粝的生活并不宽恕苍老，我也在这样的世界里，成为了一个直来直往的人。
整场戏都有点闷，不活泼，甚至说不上有趣。这样的戏使人昏昏欲睡，我觉得我们对时光，都不怎么有耐心。看舞台上的人逗闷子讲笑话，才能让我们不至于离席或者走神，我们不愿认真对待的，可不就在一步步走近我们吗。好像它就是要用这样的闷和慢来逼迫我们，在昏暗的剧场里感到自己年华寸寸断裂。两个人物性格很鲜明，情绪的变化也很合情理，抽丝剥茧露出了自己隐藏起来的内心，在苍老的现实上敷一层快乐的纱，影影绰绰望进去，更显得凄凉。
二姑来电话说，八十多岁的奶奶越来越像个小孩。开始无端地闹情绪，在夜里自己偷偷哭泣，跟别人告二姑的状——这个女儿，是没有任何怨言照顾了她好多年，甚至在自己离了婚以后仍然继续照顾着她——二姑说：我好委屈。
住在我家里的姥姥姥爷也是一样，半身瘫痪了的姥姥常常突然就冲人蛮不讲理地发火，他们变得脆弱单薄，有晚辈来看她的时候，她会突然哽咽说：我万一死在这里怎么办，我要回老家去。妈妈跟我说：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假如他们来看了这场戏，会不会感到心头那一条被阻塞许久的河流突然通畅，会不会觉得有人演出了他们的内心。
我最不懂两种人，孩子和老人。现在想一想，他们其实是同一种人。在生命的两端，更需要呵护更缺乏安全，然而，却比我们都更懂得这个世界和我们的生命。无法与他们讲道理，就像输了牌就要掀桌子的威尔一样，他念念不忘自己的青春岁月，却无法像那个时候一样充沛饱满。
他们被自己的现状和欲望激怒了。
他们所以沮丧，甚至难以有人能满足他们。
也许时候该学会宠爱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