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etic Drama

周六去尤伦斯看了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制作的《理查二世》现场录像。中场休息的时候，主持人采访了负责此次新制作灯光布景的团队成员，原来，看上去深沉古朴素雅却又不乏神秘之韵的舞台其实大有玄机，而这玄机恰恰在毫不起眼的珠帘上，据灯光师介绍，这一串串小珠子的反射产生了奇妙的景深效果，虽然背景图像比较简单，但却很有立体感，恰到好处地烘托了气氛。整部戏耗时三个小时十四分钟，结束时，剧场亮起灯光，演员谢幕，掌声雷动，恍然间，我是如此羡慕那一颗颗小珠子，那置身埃文河畔斯特拉福德莎剧现场的小珠子。

开场前，导演Gregory Doran接受主持人采访，提到了这部戏在艺术上最值得关注的两个方面。其一，莎士比亚写出了用英语这门语言所能创作的最美丽的文字。这部历史剧为诗剧，剧中人物对白为verse，很少为prose。三个小时一部荡气回肠尽显情感之深之重之烈的诗剧，节奏明快，铿锵有力，韵脚错落有致，毫无做作无聊之感，而当中的比喻修辞，丰富灵动，让人拍案叫绝。莎士比亚仿佛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深谙鼓舞士气之道，又通晓阵势变幻之妙，语言在他麾下，被他调教，受他差遣，尽显其多姿多彩之无限可能。其二，莎士比亚对观众的同情心有绝佳操控力。人心里总有一杆秤，不断衡量所见所闻配得自己几滴眼泪几分同情。衡量的标准因时代和文化有不同侧重，但衡量的欲望则永远横亘人心。在这部戏中，乖戾的理查二世起初颇惹人厌烦，施政愚蠢，言行荒诞，其表兄波林勃罗克（即日后篡位的亨利四世）则让人惋惜，流放他乡，财产也被充公，等到后来，他揭竿而起，要求公义，却逐渐显露出残暴杀心，让人生疑生畏，而理查二世逐渐走上穷途末路，最后被废被囚，死于非命，其时代牺牲品的悲剧命运也让人唏嘘不已。

论到最恰当的观影体验，应该用“emotionally strained”来形容，整部戏情感的张力太强大，无论哪一种情感——悲伤、痛苦、愤怒、焦虑、紧张、失落、不屑、慌张，无不以其最炽烈的形式体现出来，观众好像球场上奔跑的选手，球从四面八方飞过来，且总是压着边线，你不想认输，总想竭尽全力把球接住，直到最后筋疲力竭，确也酣畅淋漓，大呼爽快。

从文学角度来讲，是什么赋予这部戏如此大的表现力呢？我不禁在头脑中搜索，中国文学中有类似的历史剧吗？尤其是诗剧？我首先想到屈原的《离骚》，但那是一个不得志的文官的独白。莎士比亚的文学想象力，即在历史的骨架中填入丰满血肉的能力，自然是撑起三个小时诗剧的关键因素。但是我在观影过程中禁不住想，西方一神宗教的基督教传统应该是这类文学创作更为关键的生命力之所在。理查二世10岁即登基，他自始至终都相信自己是上帝拣选的君王，是受膏者，他甚至把自己的死看做基督钉十字架，整部剧中经常出现亚当夏娃、该隐亚伯、耶稣犹大等圣经人物。用典是很常见的文学手法，中国古典文学创作中，用典是文人们手到擒来的一项技艺。或许不同之处在于，中国文学中的典故多是单个的故事，一典即一点，溪涧纵横，彰显点睛之妙；而西方之宗教典故有一个超越的维度引领，一典不成气候，非要多典汇聚，也因此而彰显一种连贯的磅礴之气。